米兰•昆德拉是世界上读者最多的作家之一,也是一个成功隐身的作家。37年以来,由于一直拒绝在媒体上露面,他从公共视野中消失了,直到2023年7月11日,米兰•昆德拉逝世,让世人重新将好奇的目光投向这位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
《写作,多么古怪的想法!》作者弗洛朗斯•努瓦维尔和她的丈夫马丁是昆德拉夫妇的多年好友,这本书中散落着跟昆德拉夫妇共度的时光、对话的片段,以及昆德拉生命最后几年那些动人的瞬间,以温柔的笔触勾勒出一个公众从未得见的昆德拉,这份非常珍贵和罕见的记录让我们得以窥见他在作品之外不曾轻易吐露的真实感情:他对父亲的爱,他的恐惧,他对故乡布尔诺的无限怀恋……
更为难得的是,书中收录一百余幅珍贵图片资料。昆德拉素有“巴黎隐士”之称,37年来鲜少有照片流出。这本书中收录了昆德拉与父母和妻子薇拉的大量生活照,展现他在布拉格和流亡法国后的点点滴滴,也收录了昆德拉与尤内斯库、菲利普•罗斯等知名作家、艺术家的合影,展现他作家生涯的起承转合,此外还有他家中收藏的画作、他为自己的作品绘制的封面图以及他创作的曲谱,展现他丰富的艺术与精神世界。
此外,作者从昆德拉一生的重要文本出发,结合与他有直接交往的作家、翻译家、评论家、艺术家和知交故友提供的资料与访谈内容,勾勒出他紧密交织在一起的创作与生活。
展开剩余82%《写作,多么古怪的想法!》,[法]弗洛朗斯•努瓦维尔 著,袁筱一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内文选读:
2006年,最后,他就只剩了一句话:“真奇怪。”
那天,在鲁特西亚饭店,米兰·昆德拉对我讲述了路德维克生命最后几年的时光。十年间,他渐渐丧失了使用言语的能力。他的描述与《笑忘录》里对“父亲”这个人物的描述非常相似:
这一切是慢慢发生的。开始的时候,他会把一个词当成另一个词,这有时会让他觉得好笑,接着,慢慢地,他再也不能正确说出事物的名称或是表达他的想法。一切沉入了无底的虚空之中。我是唯一能够从他那漫无边际的无语中重现出一点什么的人。我们经常一起散步。绕着同一群建筑走,不会走出更远,因为他已经很虚弱了。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太多的问题,但是从此之后,我的脑海中总是冒出成打的问题。我们谈论音乐。但这是很奇怪的对话,因为其中的一个人一无所知却掌握着大量的词语,而另一个人无所不晓却一个词也说不出……最后,他就只剩了一句话:“真奇怪。”
那一天是米兰唯一一次对我提及他父亲的病,唯一一次流露出恐惧。骤然流逝的生命力。他又看到路德维克的蓝眼睛,“瞪得跟他的惊奇一样大”。的确很奇怪。米兰把伏特加饮尽,眼睛盯着杯底深处的东西,包裹在力脱思特当中。然后,我看着他颀长优雅的身影忧郁地穿过塞弗尔街,消失在雷卡米埃大街的棕榈树后。
对于这个处于病中的父亲,在《笑忘录》中有非常动人的描写。
在他病中的这十年间,爸爸在写一本关于贝多芬的奏鸣曲的巨著。他写的时候似乎比说的时候要好一些,但即便是在写作中,他也越来越难以找到他的词句,他写的文稿也就变得难以理解,因为它是由不存在的词组成的。
一天,他在他房间里叫我。他在钢琴上打开了奏鸣曲作品第111号的变奏曲。他指着乐谱……对我说“你看”,他又重复说“你看”,并且在做出长久的努力后终于说出:“现在我明白了!”他一直试图向我解释什么重要的事情……看到我没听懂他说的东西,他便惊讶地看着我,说:“真奇怪。”
2020年,从重和愚蠢中解脱出来
他一向偏好沉默。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真是被吓着了。我想要说一点什么显示智慧的东西。填补空白。但我很快明白这根本是徒劳的。我也明白了他的这份偏好源自何处。路德维克也有同样的偏好,因为他拥有自己的语言音乐,他没什么好说的。仍然是在《笑忘录》中,我们能够看到他们俩绕着同样的一个建筑群散步。那是在1970年,路德维克去世前一年。捷克仍然笼罩在1968年华沙条约组织入侵布拉格的阴影之下。然而,城市里到处回响着毫无价值的歌曲和音乐。“人们越是悲伤,扬声器就越是为他们演奏。”昆德拉写道:“它们请被占领的国家忘掉苦难的历史,投入到生活的欢乐之中。”有一刻,路德维克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扬声器的方向,他做出了巨大的努力,这一次他没有说“真奇怪”,而是说了谜一般的五个字:“音乐的愚蠢。”
昆德拉在想,这样难解的话出自一个钢琴家之口,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意思,最终昆德拉得出的结论是,在音乐的历史,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音乐的史前史上,存在着一种“原始状态”,要早于“第一次有动机、有主题的组合的状态”。至少,他认为这是父亲想要和他说的。 “音乐的这一原始状态(即没有思想的音乐),反映着与人类共生的愚蠢。”为了将音乐从这一原始的愚蠢中提升起来,昆德拉呼唤“在精神和心灵上的巨大努力”。从重和愚蠢中解脱出来。对于昆德拉来说,这“跨越几个世纪欧洲历史的一道壮丽的曲线”(参见米兰·昆德拉《笑忘录》)有一个名字,即欧洲文化。
这一曲线,昆德拉从来没有停止过歌唱它的灿烂,但是它也脆弱得不可救药。正因为这样,人们觉得昆德拉是反对进步的。但人们错了。就这点而言,尤瑟纳尔也曾经对我们有所教益:“落后者的战斗难道不是明天的战斗吗?”
雷卡米埃大街,2020年3月。米兰,薇拉,安托万·伽里玛和我。我们庆祝米兰双腿恢复(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因为股骨骨折被困在客厅的一张护理床上)。西尔维娅·芬基尔克劳带来了巧克力甜点,薇拉跪着在客厅的矮桌上把它切成条。
大家都对点心发表了评论。米兰点点头。他基本没怎么说话,看到他,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在鲁特西亚饭店的那一幕。想到他的忧惧,令人揪心的、预感性的忧惧。但还想到他对于沉默和玩笑传奇般的爱好。于是,每每他眨眼的时候,我就在想,他在,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的思考并不少。
2020年,当我们忘记一切后留下来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抱有希望。但是在2020年12月,已经毋庸置疑了。
语言和记忆如退潮的海水一般,越退越远。
然而,还是会有奇迹发生。有一天,我们在公寓里一起走了几步,在电钢琴前停了下来。钢琴上,是与路德维克相关的几个杯垫。一张黑白照片。1912年11月19日音乐会的节目单:巴赫、肖邦、斯美塔那(捷克作曲家)、诺瓦克(捷克作曲家)和李斯特。一张莱奥什·雅纳切克的照片,周围是他的学生,其中就有昆德拉的父亲和帕维尔·哈斯。在键盘上方是一本乐谱,封面上有一只小鸟:雅纳切克的《摩拉维亚民歌钢琴曲》。我们在钢琴前坐了下来,突然,出乎意料地,米兰伸出了右手。他几乎出于本能地将手放在琴键之上。法索升拉索。没有任何犹豫。手未见丝毫颤抖。钢琴家的手依然保持着完美的弧度。
音乐,这就是当我们忘记一切后留下来的?
是手势在使用我们:我们是它们的工具,是它们的傀儡,是它们的替身。(参见米兰·昆德拉《不朽》)
置于钢琴之上的米兰昆德拉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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